說歷史也可以很有美感
— 與季刊《薰風》創辦人對談
「以初夏的和煦南風,同時也是俳句的五月季語為名,這本雜誌將致力於傳播台日之間鮮為人知的歷史淵源,同時用學習及自省的視角來探索當代日本。」— 午後的烈陽透過咖啡廳老窗前的白色簾幕緩緩傾瀉於室,當編輯向姚銘偉先生問及《薰風》刊名的由來時,他從包包裡拿出第一期雜誌、 翻開首頁的發刊詞,柔和的光線和他的手指靜靜地為我指著這段句子。
啜著咖啡,手捧著這三本厚實卻柔軟的線裝書快速翻頁,稍微靠近就能聞到拂來的油墨味和紙香,學生時代一直習慣以螢光筆和紅線跟歷史課本冷靜對話,難得能感受到與文史相關的刊物中散發出來的溫度和美感。對紙本雜誌有著革命情感的我,已經好一陣子都只能百無聊賴地看著書局架上的台灣雜誌,上個月在朋友的工作室首次翻到季刊《薰風》,便一直在心裡刻下深刻的印象。
本回,起點編輯特別邀訪到這位近期在出版和史學界引起關注的《薰風》創辦人姚銘偉先生,一同聊聊雜誌、分享他創辦這本「知日知台誌」的心得與想法。
/ REAL CHAT WITH THE FOUNDER /
KUNPU
知道您在前年原本還是高雄一家老屋咖啡廳「書店喫茶一二三亭」的老闆,同時為「打狗文史再興會社」的發言人,致力保留在地文化和歷史老屋,是什麼樣的轉折點讓你決定將咖啡廳轉手,成為一名獨立刊物的發行人?
姚:在開咖啡廳之前,我的學歷和工作背景其實都和歷史沾不上邊,歷史只是我的興趣,我又特別著迷台灣日治時期和日本相關的文化。多年前從瑞士結束學業回國後,一直很關注台灣的日式老房的我,2012年得知高雄市政府要拆掉哈瑪星一代的舊建築時,便決定和幾位朋友組成「打狗文史再興會社」致力保留在地的歷史建物,想不到在大家的努力下,成功保留了這間建於1920年前身為高級料亭的老房,隨後我便前往京都學了半年日文,順便想放空一陣子,好好思考下一步。
2013年回到高雄,眼看這間老房的二樓閒置著,索性結合對料理的興趣在此開了「書店喫茶一二三亭」,這兩年間我同時在咖啡廳裡辦了許多人文歷史講座,主題多半如同《薰風》的雛形,因此,這家店對我來說算是個很重要的轉折點,要不是在這段時間累積的人脈和資源,《薰風》也無法順利誕生。雖然開店以來生意都很好,但我的時間幾乎都綁在店裡,也有感於講座能觸及的族群很特定且影響有限,辦刊物的念頭自此萌芽。
前年時機正好,昔日同窗有意想承接一二三亭,自己也認為是時候來做些不一樣的事,我便決定將店面轉賣,才開始專心籌備《薰風》的出版。
這本刊物從最初醞釀、發想到第一本產出大約花了多久時間?決定創辦時是否有將紙本刊物高成本和生存困難等因素考慮進去?
姚:真正拍板定案大約是在去年春天的時候,當時剛好輾轉得知《秋刀魚》的前主編許哲寧搬來高雄,便想找他來討論看看,有沒有可能做一本沒有人做過的雜誌,這過程一直到第一號《薰風》上市大約有9個月的時間。集結幾位專欄寫手、來回台北和設計師葉忠宜和藝評家陳譽仁等人開會,從刊名開始發想,又在決定了字體樣式後,延伸出現在的排版和裝幀風格。至於每一期的主題和單元順序,都是我自己決定。
當初辦刊物的出發點很純粹,也是我沒辦過雜誌,就不會去想太多複雜的問題。反正我相信,只要有好的主題和內容就不怕沒人買單,但所謂好的主題不單只是我個人覺得好,而是大眾能接受又能賣得掉。
而市場生存力這問題我倒是沒想這麼多,只怕有庫存壓力,畢竟薰風沒賣廣告版位,目前還單純只靠雜誌販售獲利。最初原以為印刷成本頂多幾十塊,找了設計師規劃後大概就成了全台灣印刷最貴的雜誌了,加上是裸背線裝,裝訂價格又拉高,因此在成本考量下創刊號只先印了兩千五百本,想不到全部銷售一空,甚至得「重版出來」追加二刷。
《薰風》季刊 第2期
中華民國在橫濱(藤重太)
從《薰風》季刊目前三集的封面和裝訂方式中,可看出一貫的調性,想請您聊聊對整體刊物設計的想法?
姚:整本刊物的整體設計規劃,都是由香港字體設計師許瀚文創造的兩個標準字延伸而來的,目前他正好在設計一款「空明朝體」,係以標準的明體為骨架,調整了比例和細部筆畫,看起更優美且帶有空氣感,呼應著《薰風》這刊名。由於還未有完整的字體庫,我便請他先為我造出「薰」和「風」兩個字,設計師葉忠宜再根據他的造字靈感,延伸整本雜誌的排版風格:氣質、年輕且留白多。
內頁則全採用日本字體的龍明體,它是根據森川龍文堂明朝體為基礎開發且命名,你看到的所有漢字其實都由日文字組成的,如果沒有就要自己用日文發音把它打出來,很慶幸的是這套字體的歷史悠久,所以幾乎沒有什麼缺字。
再來,這三期的封面照片皆以片段、不完整的影像組成,只有一條局部上光看起來特別清楚,如同一般人對歷史的記憶都是拼湊、模糊的,而《薰風》的角色就是要為大家貫穿起所有的歷史片段。
最後,我們每一期都會針對主題或封面的色調,去挑選裝幀線的顏色。如第一刊是談神社信仰,便選擇紅色線裝,再來第二本港都是藍,第三期帝國台北是灰,大家也可期待下一期「京都」的設計細節。
原本第一期的封面照要用我自己拍的照片,構圖、美感其實都不錯,但就是太直接了,就怕成了高鐵雜誌,因而找來攝影師登曼波,特地至屏東的神社拍攝,照片也都是他自己選的,也就這麼定調了後幾期封面的風格。從內頁排版也可看到設計師葉忠宜的用心,偶有一些零碎或被片段裁切的圖片穿插其中,就是想呼應封面設計的想法。
其實要做一本印刷刊物,圖片與照片一向是最耗時也耗成本的素材,尤其薰風內每一期內含的影像史料甚至比學校歷史課本還豐富,這會是你籌備刊物的最大困難嗎?
姚:很多圖片素材其實都是朋友和自己的珍藏,我們的蒐藏量整理起來應該都可以開一間博物館了,像是附夾在書中的古地圖和城市鳥瞰圖,都是復刻日治時期的觀光文宣,本來背面還有各個景點的文字介紹,我們只淘汰了一些比較複雜的裝飾和設計,但摺法和尺寸幾乎都和原件一樣。
若不在蒐藏內,我就會上公家單位的資料庫搜尋,這些史料我都已經花了五、六年的時間瀏覽過了,缺什麼大概都知道要去哪裡找。其實日治時期的相關資料在台灣都保存得很完整,最大的三個寶庫就是中興新村的國史館臺灣文獻館、中研院台灣史研究所還有台大圖書館,資料庫非常龐大。
少數幾篇輕鬆的專欄我會請插畫家來畫,自己出差時也會拍照取材,在選題和撰文時確實都會把影像素材納入考量,所以目前這都還不會造成太大困難。
為何您只想著墨在日治時期這段歷史?
姚:主因還是自己的興趣,又有感於我們的歷史教育對這段時期的歷史交代不夠充足。不用我說大家應該都知道,歷史課本不可能全盤托出,也不一定真實,我不想就讓政府就這樣矇混過去,但先別說教育這麼偉大的任務,至少要做出一本讓大眾,特別是年輕人,也能輕鬆咀嚼的台灣史刊物,透過《薰風》深入了解台灣歷史的各種面向,因為這些歷史都是我們文化底蘊的一部分。
有趣的是,您還特地將「刊名發想人」的名字列在版權頁上,不知這刊名背後是否特別的故事?
姚:「薰風」這個詞本身是指初夏溫暖的南風,日本俳句中也會用到這一詞,也是五月的季語。當時為了刊名,我和幾個朋友一起在台北開會腦力激盪,當時是陳譽仁提出的,我們一聽到就決定是它,這兩個字台灣跟日本人都看得懂,也正好代表《薰風》的角色–連結日本和台灣的歷史,確實沒有比「薰風」更適合的名字了,我個人認為提出這是非常大的貢獻,才想把他的名字放上去。
“ 先別說教育這麼偉大的任務,
至少要做出一本讓大眾,
特別是年輕人,也能輕鬆咀嚼的台灣史刊物。”
《薰風》季刊 第2期專欄
台日情誼中的香蕉味(陳奕齊)
知道您是一人身兼編集、採訪、發行,等於除了設計排版和一些專欄文章外,《薰風》整本刊物的規劃幾乎都是您一人自理,想了解您都如何安排每一期的工作步調?
姚:訂下主題後,我都會很早跟專欄作者邀稿,讓他們有兩三個月可以醞釀寫文,也包含我校稿和搜尋配圖的時間,編輯好圖文後我就會交給設計師,因為他的案子很多,所以排版我大約會預留一個月,印刷就大約半個月。偶爾會需要去日本待上幾天採訪和找資料,除了撰寫自己負責的單元,其他時間大多都在處理進出貨、結帳、訂閱等等,雖然是校長兼敲鐘,但我在家工作,每天還是可以睡到自然醒啦(笑)。
我很喜歡《薰風》每一期以一個城市為出發點,並將歷史背景和現況相互對照,甚至綜合日本與台灣兩邊專欄,讓讀者能透過更具有人味的切角看歷史,像最新一期的《東洋小巴黎—帝國台北》甚至還找來年輕的桌遊製作人和插畫家進行訪問,從新、舊主題穿插的閱讀順序看來,《薰風》真的不單單僅是想要單純來「整理歷史」的刊物。想了解您是否有選題或編輯上的堅持?
姚:若只是整理歷史,只要去Google 就好了,而每一本雜誌都一定會有自己的立場,就像歷史課本多少也會受執政黨的角度影響,但除了表達個人觀點外,我還是會盡量去還原事實。
特集的大主題大多是我自己決定的,我會著重在一般大眾史學的書沒有提到的面向,主題之外也要考慮找誰來寫特集,特集又要拆成哪些面向,還要有適合的人跟圖片,這些因素都要思考進去。統整文章時我會邊調整目次順序,像是開場我會先放短篇來暖身,再進入長篇專文,中間會穿插一些訪問,後半部的專欄就不受主題限制,畢竟薰風還是一本季刊雜誌,內容不夠雜就不叫雜誌了。
每期書內皆附有一份小贈品,如第一期附贈的「臺灣神社復刻御朱印」,以及二、三期的古地圖,這些細節處的用心,會是《薰風》在未來持續帶給讀者的小驚喜嗎?
姚:是的,只要有適合的蒐藏品我就會盡量去復刻,像下一期「京都」的禮物,也是選自我的藏品,希望讀者除了閱讀欣賞紙本上的圖文,也能透過這些延伸的復刻品感受到每期主題的氛圍。
目前為止,產出最困難的會是哪一本?這之間有遇到什麼大問題嗎?
姚:第一本是難在摸索和許多不確定因素,但這都是預料之內的,我認為最難的永遠都是下一本,要想出「吸引人的梗」是最難的。像現在預計10月發行的第四期都差不多完成了,跟前面幾本一樣,過程都算順利,就怕第五期的主題難產。
而就內容產出來說都還算順利,獨立出版最難的應該是金流,尤其季刊又是三個月結一次帳,拖的時間更長,這中間還得支付帳款跟印刷費,又是我獨資製作,資金管理必須非常周全。
那麼您希望讀者如何去閱讀《薰風》?又希望透過它帶給大家什麼樣的影響?
姚:要用什麼角度去看歷史,只能各自解讀。但我希望《薰風》能當個啟蒙的角色,讓各行各業的人都能透過這些內容去觸發更多的可能性,例如服裝設計師可從中得到靈感,讓自己的設計理念有文化的元素支撐,或提供寫小說或劇本的人創作故事的養分。
“ 希望《薰風》能當個啟蒙的角色,
讓各行各業的人都能透過這些內容
去觸發更多的可能性。 ”
挑剔紙質、裝幀、影像和設計,訪談過程中也相互交流了對雜誌出版業的觀察,但這些畢竟都只是傳遞訊息的形式,「要思考的是,如何讓這些死硬的歷史能引起年青人興趣,和市面上的文史書做出區隔,做出文化氣質、讀起來賞心悅目。」姚總編說,這是他給設計師葉忠宜最初的方向。滿足了美學,但內容本身確實還是重點,既然刊物主軸是聚焦在日治時期這段歷史,解讀方式都不免引起不同立場的評論,面對網路上各種正、負評,總編的心態很開放:「只要有評論都是好事,就怕沒人討論。」
訪問最後,姚銘偉回憶誠品創辦人吳清友生前的談話「若生命歸零,我又期待什麼?」蹉跎了大半青春,人生邁入了不惑之年,《薰風》的誕生也可以說是他對這個命題的回應:留下可永久保存的文本,尋回遺落的歷史,讓更多人看見文化之美,也是他現階段最在乎的事。